倘若如此,人们就有理由问:拉采尔晚年提出的政治地理学与他早年致力的文化人类学或人文地理学是什么关系?拉采尔曾有过从文化人类学或人文地理学向政治地理学的转向吗?如果有的话,这种转向又是如何发生的呢?尤其是:作为一门学科的政治地理学为何诞生于德国而非英国、法国或美国?拉采尔纪念碑虽然人们公认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是这门学科的第一本教科书,但它迄今没有英译本。原因据说是,“自1945年以来,人们就不太情愿讨论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毫无疑问,这与 1918年以后政治地理学作为地缘政治学的可疑发展以及后者在纳粹国家中的‘显学’地位有关”。[12]人们难免好奇:拉采尔在1904年就已经离世,他怎么会成了“永远活在希特勒阴影下”的德国历史人物之一?何况,即便在德国的魏玛民国时期,《政治地理学》也没有被译成英文,这又是为什么呢?结论显而易见:因为,当时的英语学界并没有认识到这部大著的政治含义及其效力。拉采尔在去世之前(1901年至1902年间)刚完成两卷本的《地球与生命》,篇幅超过1400页。[13] 这部大著具有教科书性质,它从生物地理学出发,为人们提供了一部普通地理学引论。如今美国的普通地理学教科书Introduction to Geography的中译本书名《地理学与生活》与拉采尔这部大著的书名没有实质差别,作者这样介绍地理学:
永不中止的生命运动和不会改变的地球空间之间,存在着张力。正是由于这种紧张关系,才产生了对空间的争夺。生命很快就征服了地球上的土地,一旦它达到土地的极限,就会流回去,从那时起,整个地球上的生命之间就一直在为空间而斗争,永无止境。为生存而争斗(Kampf ums Dasein)——这是一个被误用、甚至更多地被误解的表达式,其主要含义只不过是争夺空间(Kampf um Raum)。因为空间是生命的首要条件,也是衡量其他生命条件——尤其食物——的尺度。[18]
[1] Friedrich Ratzel,Politische Geographie or die Geographie der Staaten, des Verkehres und des Krieges,Leibzig,1897/1903,E. Oberhummer审读、增订第三版,München,1923(以下凡引该书均为此版,简称《政治地理学》,随文注页码)。[2] 科林·弗林特/皮特·泰勒,《政治地理学:世界 – 经济、民族 – 国家与地方》(2011第六版),刘云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页2 – 3;胡安·诺格,《民族主义与领土》,徐鹤林、朱伦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页17 – 18;Roger E. Kasperson / Julian V. Minghi,The Structure of Political Geography,Transaction Publishers,1969 / New York:Routledge,2017,p. 6;Guntram H. Herb,“The Politics of Political Geography”,in: Kevin R. Cox / Murray Low / Jennifer Robinson(edt.),The SAGE Handbook of Political Geography,California,2008,p. 21 – 23;Brian Blouet,Geopolitics and Globalization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second expanded edition,London,2010,p. 7、24、28 - 30。[3] 奥伯胡默尔,《拉采尔之前的政治地理学及其晚近发展》(史敏岳译),见娄林主编,《地缘政治学的历史片段》(“经典与解释”辑刊·第51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8,页28 – 29。[4] Friedrich Ratzel,Anthropo–Geographie oder Grundzüge der Anwendung der Erdkunde auf die Geschichte,Stuttgart,共506页。[5] Friedrich Ratzel,Die geographische Verbreitung der Menschen,Stuttgart,1891,共781页。[6] 罗伯特·迪金森,《近代地理学创建人》,葛以德、林尔蔚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页78 – 81;比较吕西安•费弗尔,《大地与人类演进:地理学视野下的史学引论》,高福进、任玉雪、候洪颖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页37;John A. Agnew / David N. Livingstone编,Human Geography:An Essential Anthology,Oxford,2005,页527。[7] 比较威廉·哈维兰,《文化人类学》(第十版),瞿铁鹏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弗洛斯朗·韦伯,《人类学简史》,许卢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王铭铭编,《西方人类学名著提要》,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8] A. C. 哈登,《人类学史》,廖泗友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页145;W. C.丹皮尔,《科学史及其与哲学和宗教的关系》,李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5 /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页306。[9] 安德烈·金格里希,《德语国家的人类学——断裂、学派和非传统:重新评估德国社会文化人类学的历史》,见弗雷德里克·巴特主编,《人类学的四大传统:英国、德国、法国和美国的人类学》,高丙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页108、126。[10] 吕西安•费弗尔,《大地与人类演进:地理学视野下的史学引论》,前揭,页21;比较理查德·哈特向,《地理学性质的透视》,黎樵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页66 – 68。[11] 彼得·丹尼尔斯/迈克尔·布莱德萧/丹尼斯·萧/詹姆斯·希达维编著,《人文地理学导论:21世纪的议题》,邹劲风、顾露雯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页8。[12] 巴辛,《拉采尔政治地理学中的帝国主义与民族国家》,见娄林主编,《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经典与解释辑刊·第59辑》,北京:华夏出版社,2021,页100。[13] Friedrich Ratzel,Die Erde und das Leben. Eine vergleichende Erdkunde,Band 1,Leipzig,1901,共706页;Band 2,Holzschn. u. Ätzung,1902,共702页。[14] 阿瑟·格蒂斯/朱迪丝·格蒂斯/杰尔姆·费尔曼,《地理学与生活》,黄润华、韩慕康、孙颖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司,2017,页4、6。[15] 埃尔斯沃思•亨廷顿,《文明与气候》,吴俊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页1。[16] 阿兰·贝克,《地理学与历史学》,阙维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页75;Matteo Marconi,“Das Leben als autonomes Phänomen im Denken Friedrich Ratzels”,in:Ulrike Jureit / Patricia Chiantera-Stutte,Denken im Ra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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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chgesellsch.,1966,共87 页。[18] 拉采尔,《生存空间:一项生物地理学研究》(袁剑译),见弗里德里希·拉采尔,《人文地理学的基本定律》,方旭、梁西圣、袁剑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即出)。[19] 彼得·丹尼尔斯等编著,《人文地理学导论:21世纪的议题》,前揭,页701。[20] 克里斯托夫,《地缘政治学的起源及演进》(李世祥译),见娄林主编,《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前揭,页32 - 33。[21] Hans Dietrich Schultz,“‘Hätte doch die Erde mehr Raum!’Friedrich Ratzel und sein(politisch-)geographisches Weltbild”,in:Mitteilungen der Geographischen Gesellschaft München,Bd. 89(2007),S. 3 – 39。[22] 卡尔·施米特,《禁止外国势力干涉的国际法大空间秩序》(方旭译、林凡校),见娄林主编,《地缘政治学的历史片段》,前揭,页102。[23] 吕西安·费弗尔,《莱茵河:历史、神话和现实》,许明龙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页16、148、154 – 155(以下简称《莱茵河》,随文注页码)。[24] 克里斯·威克姆,《罗马帝国的遗产:400 - 1000》,余乐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页149 – 150。[25] 比较卢兆瑜 ,《三国时代:查理大帝的遗产》,长春:长春出版社,2012。[26] 克里斯·威克姆,《罗马帝国的遗产:400 - 1000》,前揭,页56 - 57。[27] 马克·格林格拉斯,《基督教欧洲的巨变:1517-1648》,李书瑞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页324,比较页325 - 326。[28] 杰拉德·德朗提,《发明欧洲》,陈子瑜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页48。[29] 比较许田波,《战争与国家形成:春秋战国与近代早期欧洲之比较》,徐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马克、邓文宽、吕敏主编,《古罗马和秦汉中国:风马牛不相及乎》,北京:中华书局,2011;穆启乐、闵道安主编,《构想帝国:古代中国与古罗马比较研究》,李荣庆、刘宏照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赵鼎新,《国家、战争与历史发展:前现代中西模式的比较》,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沃尔特·施德尔主编,《比较视野下的古代世界帝国》,李平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30] 马克·格林格拉斯,《基督教欧洲的巨变:1517-1648》,前揭, 334 – 340;比较蒲利民,《意大利战争研究:1494 - 1559》,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31] Heinz Gollwitzer,“Die politische Landschaft in der deutschen Geschichte des 19./20. Jahrhunderts. Eine Skizze zum deutschen Regionalismus”,见Heinz Gollwitzer,Kultur - Konfession - Regionalismus. Gesammelte Aufsätze,Berlin,2008,页300。[32] 维克多·普莱斯考特/吉莉安·崔格斯,《国际边疆与边界:法律、政治与地理》,孔令杰、张帆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页9 - 10。[33] 刘鸿钧,《政治地理》,汉口:湖北法政编辑社,1905,页2 - 3。[34] 吕西安•费弗尔,《大地与人类演进:地理学视野下的史学引论》,前揭,页11。[35] 郭双林,《西潮激荡下的晚清地理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页29 – 30、56 - 58。[36] 马克·格林格拉斯,《基督教欧洲的巨变:1517-1648》,前揭,页42 – 44。[37]Heinz Gollwitzer,Europabild und Europagedanke. Beiträge zur deutschen Geistesgeschichte des 18. und 19. Jahrhunderts,München,1951;Heinz Gollwitzer,Geschichte des weltpolitischen Denkens,Bd. 1: Vom Zeitalter der Entdeckungen bis zum Beginn des Imperialismus,Göttingen,1972;Bd. 2: Zeitalter des Imperialismus und der Weltkriege,Göttingen,1982.[38] 沃格林,《政治观念史·卷八:危机与人的启示》,刘景联译、张培均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页148。[39] 转引自塞缪尔·莫里森/亨利·康马杰/威廉·洛伊希滕堡,《美利坚共和国的成长》,上卷,南开大学历史系美国史研究室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页358。[40] 吕西安·若姆,《托克维尔:自由的贵族源泉》,马洁宁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16,页265 - 303。[41] 珍妮弗•皮茨,《转向帝国:英法帝国自由主义的兴起》,金毅、许鸿艳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页292 – 293。[42] 谢尔顿·沃林,《两个世界间的托克维尔:一种政治和理论生活的形成》,段德敏、毛立云、熊道宏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页98;比较詹姆斯•施莱费尔,《托克维尔之钥:回应当代西方政治生活之惑》,盛仁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页45 - 70。[43] 陈从阳,《美国因素与魏玛共和国的兴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页264 – 292;李工真,《德国现代史专题十三讲:从魏玛共和国到第三帝国》,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10,页69 - 92。